没有什么能够阻挡,为主子卖命的信仰
乔志峰
那些言而无信、背信弃义的“三姓家奴”,固然令人不齿,可有些所谓的“忠义之士”,看似耿直无双、视死如归,其实连“愚忠”都算不上,顶多是“高级黑”、“猪队友”一般的存在。
(配图是我的书法习作,请教正!能吃是福,挂在餐厅里,时刻提醒、激励自己,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吃货。悠悠万事,惟吃为大。什么都是假的,只有吃进肚子里才真正是自己的。只要还有食欲,想吃、能吃,一切都不会太差。)
西汉初年的贯高,就是这么个货色。
汉高祖刘邦一统天下之时,恰逢北方游牧民族匈奴崛起,频频骚扰汉地,形成极大威胁。刘邦御驾亲征,结果被冒顿单于围困在白登山达七日之久,差点就嗝屁了。后来还是陈平再出奇计,方才侥幸突出重围,保住了尊贵的小命。
刘邦是典型的痞子性情,这边刚一脱险,那边就立马兴头起来,得意便猖狂,恢复了倨傲无礼、不可一世的小人嘴脸。第一个被刘邦羞辱的,竟然是他的女婿——赵王张敖。
从白登山之围逃出来后,刘邦损兵折将,知道事不可为,只好打道回府。尽管打了败仗,刘邦却还是趾高气扬,大吹大擂、耀武扬威,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凯旋而归,完全忘记了被匈奴打得满地找牙、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窝囊样儿。
途中经过赵国,赵王张敖见老丈人皇帝大驾光临,当然要以最高规格接驾,表现得非常谦卑。可是,刘邦却一点不给女婿面子,叉开双腿坐在那里,指着赵王的鼻子呵斥责骂。这是拿赵王当出气筒了,那意思,无非是老子打不过匈奴,难道还收拾不了那这帮臣子?
赵王唯唯诺诺,不敢多言,赵国的国相贯高和大臣赵午等人看不下去了,愤怒地说道:“我们的大王,是个懦弱的王啊。”他们一起去劝说赵王:“现如今豪强并起,有能力的人就能够夺得天下。您侍奉皇帝很恭谨,皇帝对您却十分无礼,请让我们替您杀了这个无道昏君吧!”
赵王张敖听了,将自己的手指咬破流出血来,斥责道:“你们怎么能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呢?我的父亲亡国后,靠着皇帝的恩泽方才复国,今后我们的生死存亡,也要依靠皇帝的力量呢。你们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!”
贯高、赵午等人听了,面面相觑,私下里商议道:“看来,我们是想错了。我们的大王是忠厚老实的长者,即便受到了侮辱,也不可能背弃恩德。而我们做臣子的,必须保证大王不被人侮辱,如今皇帝侮辱了我们的大王,所以是我们想要杀掉他,我们自己去干就行了,又何必连累大王呢!事情干成了,功劳归于大王;事情失败了,大不了我们独自承担罪责就是了。”
到了冬天,刘邦在东垣清剿韩王信的残余力量,从赵国的柏人城经过,赵相贯高派刺客埋伏在驿站厕所的夹墙中,准备行刺刘邦。刘邦本来是想留宿城中的,忽然没来由地感到心悸不安,就问手下:“这个县叫什么名字呀?”左右回答:“叫柏人。”刘邦沉吟道:“柏人,谐音不就是受迫于人吗?”于是下令开拔离开,不在这里住宿。贯高阴谋刺杀刘邦可能确有其事,而刘邦感到心悸不安之类的离奇情节,应该是后世的杜撰了。中国古代的史书,哪怕是《史记》、《资治通鉴》之类的正史,也只可以当小说来读,不可尽信。
纸里包不住火,贯高刺杀皇帝失败,被他的仇人听到了风声,赶紧向刘邦举报。刘邦大怒,下令逮捕赵王以及那帮参与了刺杀行动的赵国臣子。
包括赵午在内的十几个赵国臣子,都争相表示要自杀,以死来表达对赵王的忠心。只有贯高怒骂道:“你们为何要这样做?你们都是猪脑子吗?刺杀皇帝是我们瞒着大王干的,大王确实没有参与谋反。你们都自杀,死不足惜,可谁来为大王洗脱罪名呢?”一帮子迂腐大臣听了贯高的痛斥,觉得有道理,于是都不死了,被逮捕押到了长安。
贯高被审问时,坚称事情都是自己干的,赵王并不知情。当时,刑讯逼供是合法而普遍的存在,审讯者对贯高动刑,拷打鞭笞几千下,又用刀刺,直到体无完肤,身上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下手了。这样的细节描写,同样不像史书的纪实写法,而是更像“演义”的笔法。即便是铁打的汉子,恐怕也不大可能被鞭笞几千下再刺上无数刀还能存活,早就碎成无数碎片了。
贯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,紧闭嘴巴,再也不说一句话。审讯者将情况汇报给刘邦,刘邦击节赞叹:“真是个壮士啊!”然后吩咐,了解一下贯高平时跟谁关系要好,派他去私下里问问贯高。
随后,贯高的老乡中大夫泄公受命前往,以探视伤情的名义打探内情。见面后,发现贯高跟平时一样快乐、亲热,一点都不像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。贯高以实情相告,泄公又向刘邦进行了汇报。刘邦相信了赵王并未参与谋反,下令赦免了他,废黜为宣平侯。刘邦认为贯高是个贤人,就又派泄公去告诉他赵王已经获释的消息,并且还传达了对他本人的赦免令。
贯高既表现了忠义,又表现了坚贞不屈的一面,保住了主子赵王的身家性命,可谓是大获全胜,按理说就应该见好就收了。谁都没想到,这小子的做派却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。他声称:“我先前之所以不死,就是为了证明大王的清白。现在大王已经没事了,我的责任尽到了,可以死而无憾了。况且,我身为臣子,却干出了谋刺皇帝的事情,还有什么脸再去侍奉皇帝吗?即使皇帝不杀我,我难道就不会心中有愧吗?”说完,“乃崐仰绝亢,遂死”。
崐仰绝亢,有人翻译成“掐断自己的颈脉”,有人翻译成“将脖子使劲往后仰,使自己的颈脉折断”。不管是哪一种解释,这难度系数那都是相当的高,不是一般正常人所能做到的。难道,就连贯高的自杀方式,也是为了突出其“英雄本色”,而刻意杜撰的?看史书,真的跟看《封神演义》差不多。
贯高的最大特色和最大“卖点”,似乎是“忠义”,他表现出对自己的主子赵王的无限忠诚。为了赵王,他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都敢干,抛头颅、洒热血,宁死不屈。
可是,再回头看看他的所作所为,就会发觉并不是这么回事。
刘邦对赵王无礼,那是皇帝和封王、老丈人和女婿之间的事儿,与你何干?人家赵王并未有什么不满,甚至还甘之如饴,你又何必多事?特别是在赵王已经明确表示对皇帝感恩戴德之后,还要自行其是,瞒着赵王密谋刺杀皇帝,还有一点对赵王的尊重吗?简直连“知情权”都欠奉啊。难道他不知道,自己私下里的行动,其实是将不知情的赵王拖入危险漩涡,搞不好就要身死族灭?这怎么看都像是故意坑害主子嘛,这得有多大仇啊。
至于自己明明被赦免了,却还要以一种非正常人类所能想象的独特方式自杀,就只能用一句话来评价了——自作孽,不可活。对于想死的人,谁都救不回来,就让他们去死好了。没有什么能够阻挡,他们为主子卖命的信仰。当然,所谓“信仰”也是表象,名垂青史、留下一个虚幻的名声,才是他们的人生追求和最高目标,不惜拿命去换。
从来都不缺少一种人,他们故意表现(或表演)公正、忠直、不怕死,甚至故意去死,以此获取名声。这种现象,被称为“卖直”。历史上的不少知名人物,那是什么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的大丈夫,究其实都不过是沽名钓誉的表演艺术家和伪君子罢了。
贯高“卖直”沽名钓誉,似乎并未成功。荀悦论曰:“贯高首为乱谋,杀主之贼;虽能证明其王,小亮不塞大逆,私行不赎公罪。《春秋》之义大居正,罪无赦可也。”这是从封建的“大义”来评判的,认为贯高带头谋反作乱,是个弑君的贼子,再怎么表演忠直,也都掩盖不了其罪大恶极的反动本质。
而司马光在《资治通鉴》的“臣光曰”中更是直接指出:“高祖骄以失臣,贯高狠以亡君。使贯高谋逆者,高祖之过也;使张敖亡国者,贯高之罪也。”也就是说,汉高祖太骄横以至于失去了臣下,贯高由于太狠毒使他的主子失掉了封国。导致贯高谋反行逆的,是汉高祖的过失;致使赵王张敖亡国的,是贯高的罪过。“臣光曰”,胡说八道的忽悠居多,但这一段评语,我觉得还是较为中肯的。
看来,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,谁都别玩什么聊斋,一眼就被别人看穿了。